我们和永远的他们 | 观影会活动有感

日期: 2024年8月26日 发起人: 作家:皮皮

一场电影放映会,地点柏林一个艺术中心。
几十个观众,多数是年轻人,导演张三也是一个年轻人。
放映的电影由十二个短片组成:《我们他们》,取材二十四孝中的故事。
放映结束后的讨论持续了三个多小时,发言的人或者倾听发言的人都很沉浸,大家以为的惯常意义上的讨论,泛泛而谈,甚至夸夸其谈都没有发生!
观众对导演提出的问题,导演做出的回答,将——真诚——两个字提到了桌面上!导演张三说,这些短片展示的我们与父母的关系,与我的个人经历没有直接联系——我与父母的关系很不好。
空气中有什么在飘散,同时也在凝聚某种共同的关注。
他们是谁,他们希望什么?
他们创立了孝文化,他们自己尽孝道,或者不尽孝道,始终没离开其中。几千年来,“孝”已经由家庭伦理扩展为社会与政治伦理,成为社会思想道德体系的核心:父权的御家术,皇权的驭⺠术。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所强调的传承,生命的生生息息所缔结的纽带,贯穿了中国历史。
孝道在今天是否还发挥着相应的影响和作用,暂且不论,这条纽带连结了我们,我们能否剪断这连结,能否跳离出来,作为问题被提了出来。
刻木事亲 涌泉跃鲤 闻雷泣墓 卧冰求鲤 尝粪忧心 弃官寻母 卖身葬父......这些似曾熟悉的名字,在电影《我们他们》中变成了晚安父亲,鲤,妈妈不怕,羽扇豆,浓情巧克力,黑色的归宿等......
宏大的文化背景下,年轻的编导另辟蹊径,将这些故事作出了崭新的诠释: 我们赞成?我们反对?似乎都没有。但编导通过怪诞的画面“聚焦”“放大”了他对古老文本的感觉。似乎可以说,这些短片是对二十四孝的感官理解。
观众由此获得的理解空间因此也变大了:看到了荒诞离奇的画面,感到了压抑抑或不舒服,想到了任性的扭曲,想到了虚伪的无处不在,想到了这些信条与普世文明的脱节......感官和理性再次碰撞中,观众的个人结论千差万别,但从中可以看到年轻人对古老精神遗产的反思。
最不孝的是无后!
电影中的《芭比》讲的就是这个故事。从中可以看到他们和我们的崭新的连结:
你妈不高兴了,你爸不高兴了
我妈为什么不高兴,我爸为什么不高兴,我给你们变个戏法解解闷吧
绳法儿,不行,剑法儿,不行......还是不高兴
你爸你妈需要孙子,孙女也行
那容易!我给你们变个孙子。
儿子穿上婴儿的衣服坐进购物⻋里,变成了孙子......
不孝无后为大
躺平不生为先
这个矛盾在电影的《芭比》故事中诠释得非常绝妙。这是讽刺吗?这是应对吗?这是无声的,可以吗?这是荒诞的“顺从”吗?可以都是。但导演最后的全家福没有任何上述踪影,每个人都昂头挺胸气质气壮,仿佛在告知观众:怎么了?关你什么事?这是我们家的事!......他们家的大⻔吱吱嘎嘎地关上了——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!
有人说,我对躺平的一代的方式,只能发出一个我自己无法定义的笑,类似走着瞧的意思......有人说,我不由地联想到我们的医疗和我们的教育,我们的退休和其他社会保障......我仿佛看到,这些社会保障的责任,正缓缓从国家肩膀滑落到每个年轻人的肩上。国家再次提倡“孝为先”,年轻人谁没父母,说不定可以大家共同分担呢。
电影结束后的讨论也从这个存在了千年的也许还会继续存在千年的——连结——开始了。
孝,父母与孩子,孝与不孝,孩子与父母......
听听我们他们中的我们说什么。
“我觉得这个电影很酷,我特希望我父母能看到这个电影!”
“我看这个电影感觉很压抑,但很真实。我自己在与父母的关系中最经常感到的就是压抑。”
“你想用这个电影表现你对父母的某种理解吗?”
向导演提出的问题!
“不是。我与我父母的关系很不好,但不是这个影片创作的出发点......”
讨论会的拐点在这里出现了,知情者将目光投向了导演的母亲,她站在后面,虽然面带微笑,掩着心里的苦辣酸甜。
一个年轻姑娘讲了自己的心路历程:
“我很沉浸在电影中,我过去经历的一切又浮现出来,即使还有没有痊愈的伤口,但疼痛不那么强烈了。与父母的相处让我陷入严重的抑郁状态,我感觉不公平。
我是一个被严重忽视的孩子,我留学需要自己打工赚钱,弟弟就不用,我的挣扎在父母看来都是无理取闹,不可思议,他们从没想过,我这个样子是否与他们有关系?没人问我,我的童年经历了什么?我渐渐疏远他们,独自面对自己的心理问题,一点一点走出来,过程十分艰辛,但我还是慢慢走出来了......
一晃几年过去了,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青春不再......有一天,久不联系的父亲来电话,他说,我想你了......”
发言的姑娘流泪了,很多人多眼睛也湿了。导演的母亲,一位作家兼大学教授,拿过话筒,她说,
“我在学校接触过很多年轻人,也听过他们的故事;今天我换了角色,作为母亲而不是老师,刚才我自己的孩子捅破了自家的窗户纸,我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很不好,我们在面对我们的问题,这本身已经很好很幸运。最后,我想向在座的年轻人提出一个问题:你们能斩断与父母的联系吗? 或者说,与自己渊源的联系......”
“我能,我能,我不能......”
当一个人将自己的真诚抛出来,至少在那个傍晚引发的是更多的袒露心扉。
大家忘了人与人之间的点头微笑打招呼的常态,忘了自己习惯性的提防之心,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积攒的话语,没有发泄的必要,已经过了创口的开放期,疼痛也不如影随形时,仍要说出来的一切,宛如茫茫黑夜的海上,灯塔对灯塔用光的呼应......
“我觉得,与父母与家庭的联系,既要斩断也要保留......
要斩断的是父母对我们无形中的控制,包括他们所谓的担心给我们带来的心理压力,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垃圾。我们首先自己要成⻓,最好是让父母明白,他们的方式是无效的......
另一方面,我在国外生活了十几年,时间并没让我觉得,与家庭和父母的联系淡化了,即使不常联系,那联系也在那里......
我的个人经验很想拿出来跟大家分享一下。我父母对我的掌控曾经导致我们关系十分紧张,让我非常痛苦。但后来,我开始工作,经济独立,不再需要父母的资助之后,他们开始变得有些示弱......
我利用这个转折,很明确地向他们指出我的需求,我的独立和自由不需要干涉......我回去探望他们,但他们再也不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......最后,我与父母的关系变得很融洽,对我来说很舒适......通过经济独立,我觉得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。”
有人向这个年轻人提问:你觉得这是你与父母关系的终极状态?不会再出现任何问题?
发言的年轻人笑着承认,这个谁也没有把握。与父母的关系,从我们张开双眼,到他们闭上双眼,虽然是一种缘定,但也充满了变数。
一位母亲站起来发言。她说,
“我是一个母亲,我与自己孩子的关系很好,像朋友一样。当然,这与我们的生活经历有关,我听你们说的成⻓过程中经历的不容易,甚至痛苦和绝望,作为母亲,我很心疼。我只想对你们说,如果你们的父母不能理解你们,不能改变自己的观念和方式方法,我希望你们要保护好自己!”
大家沉默了。

这位母亲的祈愿带来的沉重,在父母心里宛如重重的一击;她的提醒在孩子的心里宛如一缕人性之光。有这样的母亲,她们并不捍卫母亲的权利,因为她们不在乎谁对谁错,她们只是不想看到孩子痛苦......
一位年轻女士的发言,将大家重新带回电影中。她认为在电影《木头人》中,那个女孩砍倒了象征父权和母权的两个木头人,在她的理解中表达的是寻找,她希望通过破坏找到更好的方式,而不是接受现在有的方式。她谈到自己与父母的交往过程所经历的心路,最后并不是想了结,而是找到更好的路。
诗人佛洛斯特说,林中有两条路,你只能走其中的一条......但是,年轻人已经开始了无畏的尝试,即使只能走上一条,我们永远保留掉头的能力和勇气。
与父母的联系,无论理解与误解,这个可以理解为尽孝吗?当我们⻓大,父母逐渐衰老时,这个联系最后会不会可以直接归结到承担照顾他们的义务?我们为什么要照顾他们?为什么要尽所谓的孝道?因为他们养育了我们?难道养育不是必须的责任吗?难道孝道也是应尽的义务?照顾父母的晚年,会不会变成社会承担的义务?社会给我们提供的所谓的现实条件,假如我们可以生存下来,还有余力照顾父母吗?
今非昔比,有那么多人仍用过去的准绳在要求我们......